從三個名詞的微觀角度透視辛亥革命

《辛亥革命、孫中山與21世紀中國》學術研討會學者論文及節錄 >

國立政治大學

一、 前言
辛亥革命中的三個名詞:中華民國、三民主義、國民革命,皆源於中國同盟會成立之後。九十年來,已成為家喻戶曉、耳熟能詳最流行的觀念。但此三個名詞的產生,並非一躍而就,而是有其複雜的過程與背景,與中國傳統、時代潮流有不可分離之關係,對辛亥革命運動之作用與影響,至為深遠。本文將以微觀的角度,來檢視這三個名詞產生的過程和背景,藉以透視辛亥革命的意義和性質。

二、 中華民國
自八0年代兩岸三地學者頻繁交流以來,對於學術研究,也帶來新的刺激。使之過去許多不是問題的問題,經過討論或爭論,便有了問題而須重新思考了。而此三個名詞,亦正如此。即以”中華民國”一詞而言,一九八一年辛亥革命七十周年,日本學者為倡起兩岸學者交流,發起辛亥革命學術討論會,希望兩岸學者參加,此盛事也。其時臺灣方面尚未”開放”,既怕”統戰”,但又不甘”示弱”,乃在日本演了”對臺戲”。大陸學者會於東京,來自臺灣中華民國學者會於橫濱。其時日本已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,日本有的學者對”中華民國”國號不免質疑。會中有一日本學者提問:中華民國國號創自何時、何地、何人?此乃不成問題之問題也。但來自中華民國的學者不免為之一楞。幸筆者對《孫文學說》第八章有深刻之印象,乃即席答之曰:一九0五年八月二十日孫中山創之於東京也。其文曰:

“成立革命同盟會於東京之日(按即一九0五年八月二十日),吾(孫中山自稱)始信革命大業可成身而成矣。於是乃敢定立中華民國之名稱,而公佈於黨員,使之各回本省,鼓吹革命主義,而傳佈中華民國之思想焉。”

此答案精確否?如用微觀透視之,即有問題了。經遍查一九0五年孫中山之著述及同盟會有關文獻,以及當時報刊如《民報》之文字,找不出《中華民國》這一名詞。一直到一九0六年十二月二日孫中山在《民報》周年紀念會的演講詞中,始三次提到”中華民國憲法”。章炳麟慶祝詞中亦有”中華民國萬歲”之口號。稍後,孫中山制訂《同盟會革命方略》之<軍政府宣言>中有雲”制定中華民國憲法,人人共守”;並謂”奉成自由平等之資格,中華民國之根本,胥於是乎在焉”.

“中華民國”名詞之確立,乃是經過長時期的演進。早在一九0三年孫中山在東京青山成立軍事學校時,學生入學誓詞有”恢復中華、創立民國”詞句,一九0五年的同盟會會員入會誓詞因之。這是”中華”和”民國”的出現,連在一起,便是”中華民國”了。惟的多年來流行的”中華民國”英文名詞(Republic of China, ROC)則先于中文名詞的出現。一九0四年秋孫中山在紐約發表的<中國問題的真解決>(The True Solution of the Chinese Qudstion)英文本中,即提到”把這個不合時宜的韃靼帝國,要改造?中華民國”,其英文原文為:The transformation of this out-of date Tartar Monarchy into a Republic of China 。早期的譯本,譯為”改良滿州往日專制政體,變為支那共和之政體”則較失真。在同盟會正式成立的一周之前,即一九0五年八月十三日孫中山對東京留學生演講詞中,尚用”大共和國”名詞也。

“中華民國”一詞,依章炳麟(太炎)在《民報》發表<中華民國解>,極富中國傳統意義,其文雲:

“漢家建國,自受封漢中始,於夏水則為同地,於華陽則為同州,用為通稱,適與本名符會,是故華雲、夏雲、漢雲,隨牽一名,互攝三義,建漢名以為族,而邦國之義斯在;建華名以為國,而種族之義亦在此中華民國之所以諡。

中華民國一詞之意義,依《同盟會革命方略》<軍政府宣言>所列”恢復中華、建立民國”兩網之說明,則具傳統與現代之雙重性。其文曰:

“恢復中華:中國者,中國人之中國,中國之政治,中國人任之。驅除韃虜之後,光復我民族的國家。敢有為石敬瑭、吳三桂之所為者,天下共擊之。”

“建立民國:今者由平民革命,以建國民政府,凡為國民皆平等以有參政權。大總統由國民公舉,議會以國民公奉之議員構成之,制定中華民國憲法,人人共守。敢有帝制自為者,天下共擊之。
依前之說明,”中華”意義,寶貝”漢賊不兩立”之傳統性;”民國”意義,則具現代性,行民主而反傳統帝制。

三、 三民主義
三民主義,初稱三大主義,首次公諸於世,見稱孫中山所撰<民報發刑詞>,載於一九0五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在東京出刊的同盟會《民報》第一號。其文有雲:

“餘維歐美之進化,凡以三大主義,曰民族,曰民族,曰民權,曰民生。

繼述三者在歐美進化之過程與世界之潮流,遂即指出中國之迫切的需要:

“今者中國以千年專制之毒而不解,異稱殘之,外邦逼之民族主義,民權主義殆不可以須臾緩。而民生主義歐美所慮稱重返者,中國獨受病未深而去之易。

至於何時習稱三民主義?馮自由在其所著《革命逸史》中指出是在《民報》出版後,在其主持之香港《中國日報》刊登廣告,介紹《民報》,以民族民權民生三大主義為冗長不便,乃簡略之為三民民主義。孫中山亦以為適合而採用之。

今按孫中山有關著述,一直到一九一二年四月三日的演講詞中,始用三民主義一詞。在此之前,皆用三大主義也。

三大主義的提出,是以世界的眼光來看中國問題。中國問題之解決,不能自外於世界。這一進步的概念,則是就其十年以上在外觀察研究所得,構成此一結論。但如進一步的去考察,仍以中國傳統為基礎。例如講到民族主義,中山曾謂:”餘之民族主義,特就先民所遺留者,發揮而光大之,且改良其缺點。”講到民權主義,則雲:”共和者,我國治世之神髓,先哲之遺業也。我國民之論古者,莫不傾慕三代之治,實能得共和之神髓而行之者也”。”中國古昔有唐虞之揖讓,湯武之革命,其垂為學說者,有所謂”天視自我民視,天聽自我民聽”;有所謂”開誅一夫紂,未聞為君”;有所謂”民為貴,君為輕”,此不可謂無民權思想矣。然有其思想而無其制度,故以民立國之制,不可不取資於歐美。就民生主義言,則曰:”吾國治民生主義者,發達最先,睹其禍害於未萌,誠可奉政治革命、社會革命畢其功於一役。遠視歐美,彼且瞠乎後也。


就三大主義之各別名詞產生的過程而言,民族主義名詞出現最早,流行最為普遍;民權主義及民生主義兩名詞在後,流行則較稀少。孫中山自<民報發刊詞>始,雖已使用民族民權民生三大主義名詞,但同時使用革命誓詞之”驅除韃虜、恢復中華”以代民族主義;”創立民國”以代民權主義;”平均地權”以代民生主義。例如一九0六年冬制定之《同盟會革命方略》之<軍政府宣言>所列之四綱,標以”驅除韃虜、恢復中華、建立民國、平均地權”四詞,維列軍法之治、約法之治、憲法之治三次序。而無民族、民權、民生三大主義字樣。雖提”中華民國”,則是輕描淡寫。此實美中之不足也。

此外,《方略》及宣言的制定,並未經過黨內會議的討論,乃孫中山個人之”創作”。自稱得到同志普遍的認同和支持。故其效果就會大為減低了。如胡漢民在其《自傳》中所雲:”先生(稱孫中山)更為革命方略,以授黨人”;”此具體之方案,惟先生能創之。傾覆滿清,實祗為先生半部方略之作用,亦正恨吾人不全依先生之方略,以致不能收其成功耳。”


一九二三到二四年間,擔任孫中山顧問的俄人鮑羅廷”M.M.Borodin)在研究孫中山革命屢遭挫敗的原因,認為孫之革命党缺乏(健全的)綱領、章程及組織機構,它偶爾發佈由孫中山簽暑的諸如民族主義、民權主義、民生主義等一般性的宣言,根本不涉及當前的事件,不對它們作出解釋,也不利用這些事件來發展和鞏固黨。這些宣言作趣聞被刊登在幾家報紙上,然後國民黨又沈睡一年又一年。鮑之批評,雖嫌過火,但也並非事實。


四、 國民革命

辛亥革命究竟是甚么革命?多年來兩岸學者的觀點頗有分歧。一九八二年春,兩岸三地學者在芝加哥舉行的辛亥革命學術討論會中,大陸學者章開沅和臺灣學者張玉法各有針鋒相對論文的提出,前者認為辛亥革命性質是”資產階級民主革命”;後者認為是”全民革命”。以後兩人續有論文就此問題有所爭論。筆者當年雖未參與此一盛會,事後細讀兩人論文,留有深刻印象。忽然想起”余致力”,不曰”余致力國民革命凡四十年”乎,此乃孫中山遺囑之”開場白”也。孫中山遺囑撰於一九二五年,上推四十年,當為一八八五年。是年為乙酉中法戰爭中國戰敗之年,《孫文學說》第八章有雲:”予自乙酉(一八八五)中法戰敗之年,始決傾霸清廷、創建民國之志,由是以學堂為鼓吹之地”云云。故辛亥革命,亦應名為”國民革命”也。此一名詞之確立,見於《同盟會革命方略》之<軍政府宣言>,其文曰:


“惟前代革命,如有明及太平天國,祗以馳除光復自任,此外無所轉移。我等今日與前代殊,於驅除韃虜、恢復中華之處,國體民生,尚當與民變革。雖經緯萬端,要其一貫之精神,則為自由、平等、博愛。故前代為英雄革命,今日為國民革命。所謂國民革命者,一國之人,皆有自由、平等、博愛之精神,即皆負革命之責任。”


國民革命與英雄革命的性質及區別,革命党人陳天華曾在《民報》發表<中國革命史論>一文,認?國民革命是屬西方現代式的自由革命;英雄革命屬是中國傳統的專制革命。他說:所謂國民革命者,”革命而出於國民也,革命之後,宣佈自由,設立共和,其幸福較之未革命之前增進萬倍,如近日泰西諸國之革命是也”。所謂英雄革命者,”革命而出於英雄也,一專制去,而一專制來,雖或有去舊更新之實,究之出於權謀者多,出於真自由者少;或則群雄角逐,戰爭無已,相持至數十百年,而後始得定於一。幸福之得,不是以償其痛苦,中國歷來之革命是也”,但中國歷史上的革命,亦並非一無是處;而泰西之革命,亦並非一無非處。陳認為:”中國自秦以降,革命者多崛起民間,於平民革命較近之。革命以後,雖無自由之享受,而亦無特別奴制。彼泰西因革命而得自由者,次等之貴族團體也,與多數之奴隸何興!”


立憲派梁啟超認為中國歷史上的革命,乃是少數野心家的革命,屬於個人之英雄主義。與西方之文明革命不能相比,他認為中國歷史上的革命,有七大惡的特色:一、有私人革命,無團體革命;二、有野心的革命,無自衛的革命;三、有上等、下等社會革命,無中等社會革命;四、革命之地段,較泰西多複雜;五、革命之時日,較泰西為長久;六、革命家與革命家自相殘殺;七、因革命而外族之勢力因之侵入。至於中國今後革命,能否避免歷史上革命之七大惡的特色?梁則認為不可能。他認為當時中國革命黨入人”多數下等社會(按應指會黨),其血管內旨黃巾聞獻之遺毒”;而”革命家自命之少數豪傑”(應指孫中山等),皆以道德信義為盅為毒,而其內部日日有楊(秀清)韋(昌輝)相搏勢。


成則為王,敗則為寇,為中國歷史上英雄革命的常有現象。形成此種現象的原因,孫中山早在一八九七年進行革命之初,即與其日本人宮崎寅藏言之。曾謂:


“觀中國古來之歷史,凡經一次之擾亂,地方豪傑,互爭雄長,互數十年。有幸同一無辜之民,為之受禍者,不知幾許。其所以然者,皆由於牽事者無共和之思想;而為之盟主者,亦絕無共和憲法之發佈也。故各逞一己之兵力,非至併吞獨一之勢不止。因有此傾向,即盜賊胡虜,極其兵力之所至,居然可以望聞問切全國之共有。嗚呼!吾同胞之受禍,豈偶然哉!”


為了改變歷史上英雄革命不良現象,避免長期的戰亂與人民的受禍,唯有實行民主共和政治。因謂:


“今欲求避禍之道,惟有行此迅雷不及掩耳之革命之一法,而與革命同行者,又必在使英雄各竟其野心。竟其野心之法,而與革命同行者,又必在使英雄各竟其野心。竟其野心之法,唯有在聯邦共和之名下,夙著聲望者,使為一部之長,以盡其材,然設建中央政府以馭之,而作聯邦之樞紐。方今公理大明,吾既實行此主義,必不至如前此野蠻,割據之紛擾,綿延數紀,而梟雄有非分之希望,以乘機窮發,殃及無辜。


簡單地說:”中國歷史上之革命,其混亂時期所以延長者,皆由人各欲帝制自為,遂相爭相奪而不已。行民主之制,則爭端自絕。


故與中會早期的誓約有”創立合為政府”;《同盟會革命方略》之”建立民國”有”制定中華民國憲法,人人共守,敢有帝制自為者,天下共擊之 。”皆為實行民主之制,期絕爭端也。


歷史上之英雄革命,有其共同的成功經驗。在破壞方法上,可以迅速的推翻舊政權,故其用力少,為時短。但在建立新政權時,皆是帝制自為。為兼併群雄,則須經過長期砍殺,最後勝利者方可成為”共主”。所以用力多,為時久。而國民革命實為英雄革命之改良品,在破壞方法上,吸收其成功的經驗;在建設目的是,改良其缺點,以民主共和代其帝制自為。使能推翻滿清舊政權,用力少,為時短;建立民國新政權時,不致用力多,為時久。故同盟會時期之革命運動,實亦依此方法與目的而進行。筆者曾有專文探討之。革命党人汪精衛曾預言:國民主義、民族主義而大昌明,則反對革命者,祗滿洲人與其死黨耳,不足以當革命一瘁。然則革命之時日必不,一方扶義,萬里回應,合謀分舉,指顧而定。


辛亥武昌起義後的現象,正是”合謀分舉,指顧而定”。從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起義到一九一二年二月十二日清帝退位,僅為時四個月零兩天,所謂”用力少,為時短”,較中國歷史上革命更為有效。惟辛亥革命以後,既已廢除帝制自為,仍是戰亂頻仍,長期割據紛擾,雖然”用力少,為是久”,天下迄未定於一。距今九十年了,所謂”和平統一”尚待努力,此何故哉?蓋中國近代以來,多崇拜英雄主義,忽視國民主義也。


五、 結論
就中國民國、三民主義、國民革命三個名詞的形成和意義,及其產生之背景來看,三者均含有中國傳統與近代西化之雙重性。就中華民國一詞而言,出自革命誓約”恢復中華、創立民國”兩詞,一屬民族主義,含有”漢賊不兩立”之中國傳統;一屬民權主義,則具西方民主共和之色彩。


就三民主義一詞而言,初稱三大主義,中國傳統與西方觀念之混合體。以言民族主義,則就先民之遺留而光大之,並改良其缺點;以言民權主義,中國古代有此思想而無此制度,不得不取資于歐美;以言民生主義,中國發達最先,社會禍害未萌,舉政治革命、社會革命畢其功於一役,可越歐美。此皆中山之言也。


就國民革命一詞而言,乃中國歷史上英雄革命與西方自由革命改造而來。吸收前者方法,推翻舊政權,用力少,為時短;效法後者制度,可以一經革命之後而達長治久安。以免用力多,為時久。


總的來說,此三個名詞不脫離”中學為體,西學為用”之局限。以中國傳統為本體,敷以西方近代之色彩,其反映於辛亥革命者,亦是如此。乃是”具有中國特色”的民主革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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